[人猿星球]之历史

  历史是什么？这是一个终极问题。它由胜利者书写，被失败者唾弃。它是可见的时间，更是揭示未来的真理。但换一个层面来说，在科技更新，消息传播异常迅猛的今日。似乎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写入历史的可能，历史的概念也在发生着转变。而电影的不断发展，也给了更多艺术家，重塑历史的机遇。天神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揭示了人类发展的真理，而同一年的[人猿星球]则给了关于未来的另一种可能。在一段发生在未来的史书之后，显现的却是另一段历史的废墟，两种历史，在电影中获得了残酷而又引人思索的交织。
       2011年，[猿族崛起]则以一种新的模式，为凯撒这一猿族的“斯巴达克斯”著书立说。为猿族时间之前的时间，写下了蛮荒的注脚。而在银幕下的平行时空中，那些为历史著书的电影人，则靠着一日千里的技术，将属于史前的[猿族崛起]做成了无比光鲜亮丽的特效艺术品。虽然，学院不会给安迪·瑟金斯一座闪闪的小金人，但他也与那些伟大的名字一起，写入了猿史之中。事实上，从六零年代到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六部[人猿星球]电影，本就代表了一段有关电影技术改朝换代的历史。
      适者生存，在进化论的食物链中，弱者终究要被剔除出历史舞台。而[人猿星球]，却如魔咒一般，在今天依然不断被重提，似乎预言中灭亡之日已不断在接近。但当我们，在今天走进影院，所面对的已不是68年那批观众所害怕的幻灭，而更多的是抱着看客心理，等待着灭亡之日的到来。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新历史中，似乎人类也早已习惯了在如数可抗或不可抗力威胁下被击垮。那群胜利大逃亡的猩猩，在某种程度之上，也许也是人类历史的延续。毕竟，人与猿这进化表上相邻的近亲，倒是更像互为镜像的影子。它们的未来，更是我们不断重复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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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猿族崛起]将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凯撒瞭望远端的纽约市时，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即将面对的命运。对于影迷来说，这样的结尾，与1968年第一部[人猿星球]中泰勒所仰望的自由女神遥相呼应，让整个系列的历史观，成为一个完整的圆形。事实上，从法国作家皮埃尔·布尔写下了第一本《人猿星球》开始，猿族的历史便开始与我们的历史互相影射，无缝对接。而当我们一次次被“人猿星球”的故事所震撼后，转念一想，却不得不被作者及导演所暗藏的智慧寓言所折服。一场猿族兴衰史，实际上更是我们自己所面对的真正历史。

咆哮的六零年代

       1963年，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遇刺，新上任的约翰逊政府，做出了扩大越战规模的决定，占据霸主地位的美利坚民族面临着建国以来最大的阴谋和污点。随着传统白人势力的削弱，另一股饱受压力的力量开始抬头。同样是1963年，黑人民权领袖小马丁·路德·金上书白宫，要求通过《新民权法》肯定黑人的平等权利，并在8月28日发起了华盛顿大游行，于林肯纪念堂前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标志着另一个民族的强势崛起。由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反文化浪潮，也如火如荼的在全球蔓延。一场改朝换代，迫在眉睫。
       也就是在这一年，皮埃尔·布尔的《人猿星球》出版发行，在冥冥中，顺应了这个时代的需要。据布尔所说，其小说的创意，来自于他一次在动物园中观看大猩猩的经历。在他眼中，猩猩与人类的相似，留下了极深的映像，让他幻想出一个由大猩猩统治星球的故事。在具体操作中，布尔主要参考了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夫游记》。在《格列佛游记》的第四部分“慧骃国游记”中，描述了马形生物“慧骃”是当地的智慧种族，人类则是野兽。格列佛流落到此，被混杂在当地人类中，必须用各种手段证明自己也拥有智慧，赢得尊严。在类似的设定下，人猿星球的世界观，就此成型。正如当时时局的要求一样，在布尔眼中，人猿的世界有无数我们的影子，其将猩猩按其种族分为三六九等，其实暗自讽刺的便是当时异常眼中的种族歧视氛围。事实上，布尔作为二战老兵。战时便一直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地区进行秘密任务，与亚洲的反法西斯军队有着深厚友谊，这也是他从心底反对种族歧视的真正原因（其战时经历可参考他另一部小说改编电影[桂河大桥]）。
       五年之后，小说被二十世纪福克斯看中，改编为电影版。随着时代的前进，此次的电影版则被赋予了小说之上更高的意义。小说中，泰勒带着其在人猿星球中的家庭离开，返回地球，最终在埃菲尔铁塔着陆，却发现迎接他的却是猿人。虽然布尔有所暗示，但却并没有明确指出地球与人猿星球的对等关系。在电影版中，出现在人猿星球中的自由女神像，强调了二者的对应。正是这一震撼影史的改动，打开了整部[人猿星球]的命脉，使其达到了象征意义的高峰。
       事实上，在电影拍摄的1968年，布尔的故乡法国正经受着“五月风暴”的洗礼，而美苏之间核装备竞赛也不断升级，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电影中的泰勒，作为一个极端厌世主义典型。他对地球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一心想要靠着这次太空任务逃离这个充满荒诞的世界，在宇宙的另一头开始新生。泰勒对于世间一切的嘲弄态度，正暗合了当时弥漫在全球年轻人对成人秩序饱含失望与蔑视的悲观情绪。但看似对人类命运满不在乎的泰勒，却依然要在自由女神面前，袒露自己内心的绝望，并将一切罪责，归于手握强大核武器而不知自持的人类当权者。绝非巧合的是，在同年的另一部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人类的无知与自大，也被早已敏锐洞悉一切的库布里克放大，其用一个人猿到人类，骨头变飞船的蒙太奇，明确指出了人类进化的荒诞。
       最终，在续集[失陷猩球]中，猿族也重蹈了当年人类的覆辙，在无知的军事强权统治者的一声号令下，向人类发起了总攻。绝望的泰勒，在临死前，亲手按下了发射核武器的按钮，整个地球瞬间消失。片中，残存人类将核弹如上帝般供奉，这种对绝对权力的崇拜，虽显夸张，但却真正描绘了人们心中如“奇爱博士”一般战争狂人的嘴脸，这些佩戴假面的暴力信徒，其内里其实早已坏死。全片冷战灭世的论调也有了最直观的体现。虽然，在本集之后的[人猿星球]续集都略显无趣，但在第四部[猩球征服] 的结尾，人类统治者还是向叛变的人猿凯撒，明白无误地说出来了这个系列的极致真理——“人猿其实就是人类心中暗藏的黑暗面”。

虚无新世纪

      随着新世纪的缓缓道来，冷战并没有如我们担心的那般来到，人们对此的恐惧也逐渐淡化。反乌托邦科幻电影，随着互联网虚拟现实的脚步，进入了一次新的纪元。虽然强国依然手握核弹，但恐惧下的克制，最终保持了大国的理智。核威胁，已退位为众多威胁的一个，逐渐不再是艺术创作的主角。事实上，随着众多电影的多次展现，此题材的再次解读空间，也变的异常狭小。1973年随着[人猿星球]系列第五集[决战猩球]的票房失败，此系列在随后的近30年时间内都未有新的作品。直到2001年，蒂姆·波顿重拾《人猿星球》小说原著，拍摄了自己版本的新[人猿星球]。
      蒂姆·波顿版[人猿星球]作为波顿新世纪开篇的第一部作品，其风格也一改前作[断头谷]的冷峻哥特气质，转而变为太空旅行和时间穿梭的硬科幻。片中，蒂姆·波顿有意抛开了68版的设定，转而找寻新的灵感。但其某些设定，却消弱了整部电影的力量。波顿将星球中的原始人类，设定为依然保留有语言能力，是片中最令人诟病的改编，虽然增加了猿族的残忍程度，但整个系列的象征意义却因此有所下降。语言作为小说和电影中共通的智慧象征，被明显弱化，转而变成一些科技概念的展示。
       尽管如此，波顿版还是顺应了当代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盛行的风潮。此版中，整个人类的历史都被波顿所质疑，在他看来，猿类的统治并非是像小说中描绘的那样，是一种必然的浪潮，而更多的是历史的一次偶然哗变。飞船降临地球后，仅仅是降临年代的差异，其蝴蝶效应便足以改变整个历史进程。这和老版中泰勒仅仅作为历史见证的设定有了本质的差别。事实上，在马克思主义主义飞速传播的六十年代，唯物历史观逐渐成为主流，这也导致了小说中借用故事里和故事外的双重肯定（小说叙事是建立在几个猿族宇航员所讲故事的基础上），确认猿族代替人类历史性的必然。而在信仰缺失的21世纪，波顿则不仅对历史必然性抱有怀有态度，更是对宗教也持有否定观点，在他看来，历史与宗教都有太多的虚假与人工痕迹，其真相早已无法探寻。在全片结尾，波顿让泰特将军铜像替代林肯铜像，便是其对既定历史质疑的最终体现。有趣的是，在这里波顿在对原著有所还原的基础上，还顺带暗暗影射了原著中所探讨的种族问题，即将结尾设定为63年马丁·路德·金演说所在地——林肯纪念堂。

经典再回归

       2011年，在又一个十年之后，[猿族崛起]对这一经典系列有了一次全新解读。抛开了电影后几部续集的套路，本片转而选择承接起第一部，重塑系列的历史观。本片中，有诸多与第一集相互照应之处，如凯撒的母亲与第一集中的泰勒一样，都有一个叫“亮眼睛”的别名。片中，作为人类代表的父亲，其逐渐病死与象征着新势力的凯撒逐渐强大，也更多照应了原著的历史必然思维。似乎在经历了后现代解构浪潮之后，如今的好莱坞转而有一种回归经典的趋向。正如詹姆斯·弗朗哥在接受采访时所谈到的，“这其实是一个[弗兰肯斯坦]的原型故事”。这种被造物的弑父倾向，更有力的回归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本源。事实上，在68版[人猿星球]用结尾抖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之后，随后所有的[人猿星球]都在试图将这个故事说圆，从[逃离猩球]的一次穿越到波顿版的多次穿越，似乎都无法给这个结尾一个最符合科学的解释。但在基因技术日新月异的今日，[猿族崛起]终于做到了这点，而凯撒的那一声“No”，虽然多次在老版中提及，但却唯有在此，被被赋予了简单而又真实的反抗力量。而历史也在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最终的起点，人类的历史已死，但对于浩瀚的宇宙来说，它其实并未开始。

（原载于《看电影》杂志）